台灣高齡化趨勢顯著,近年政府積極在社區佈建長照據點,期望有長照需求的人在社區中安老,也希望社區互助的力量能補強長照網絡。
不過,社區據點的長照人員發現一項新的問題,而這個照顧新難題與失智患者的人數增長息息相關。
失智症據點沒有隨失智症人數增長
失智症是與高齡高度相關的疾病,因此很自然的,人口高齡化的同時,失智患者的人數也同步上升。失智患者高齡又失智,對長照服務有更迫切的需求,但社區內專門照顧失智長輩的失智據點量能,已經不堪負荷。
若將未來數年間高齡失智人數的增長一併納入考慮,就更能感受到社區失智照顧的沉重壓力。
於是,大家開始思考是不是能放寬政策,讓失智長輩也能到非主打失智照顧、一般長照據點中接受服務呢?
作為治療失智症的醫師,我受邀到幾個一般型據點參與討論,了解社區據點面臨的困境,更希望為眼前的需求找出可行的方向。
長照據點:失智、非失智應該分開活動
我見到的據點主持人都很優秀,據點平均一天可服務20至30位長輩,服務時間分為半天或整天。在據點人員的帶領下,我看見長輩們展現參與活動的熱情,但細問起來,箇中難處還不少,有位據點主持人告訴我:「我們受過專業訓練,知道據點內有些長輩明顯是失智症患者,我們也根據專業為他們聯繫資源,例如請失智共照中心來協助篩檢,基本上都能確認他們是高風險失智個案。」
我理解對據點來說,活動是重心,若不能順利推動,長輩們就會失去興趣產生躁動,甚至不願出席。只是真的是因為失智帶來困難嗎?我想幫助據點主持人理解這個盲點,於是我先問:「你希望失智長輩確診失智,目的是什麼呢?」
他說:「讓大家知道他失智了。」
我說:「當大家都知道他失智了,然後呢?」
他說:「就可以讓他轉到照顧失智患者的據點接受照顧啊。」
我問:「所以說,若長輩沒確診失智,就可以繼續在這裡;但確診失智的長輩就要離開,是嗎?」
主持人露出為難的神色:「認知功能有沒有退化,確實會影響一個人的能力,讓程度有差的長輩們一起上課,真的有困難啊。」
我說:「面對程度有差異的長輩,你們怎樣處理呢?」
主持人說:「早就採取分組上課的方法了。例如,做運動時,認知能力好的幾位長輩一起運動,認知慢的另一群就在另一個時段做。又比如上手工藝課程,能力好的坐一邊,不太好的坐另一邊,工作人員就專帶能力不好的這幾桌長輩上課。」
我說:「這樣啊。那麼失智長輩們有受傷的感覺嗎?」
「這也是沒辦法的啊。」主持人說:「他們就是反應比較慢,畫圖或做其他作品,表現都不是很好。如果和沒失智的長輩同坐一桌,他們會有挫折感。」
分流機制,讓失智症者更逃避診斷
這串對話讓我理解主持者的想法,後來我又實地觀察了長輩們在據點內的活動狀況,以下提供我的見解:
首先,我們要理解長輩對確診失智心生排斥的原因,因為確診失智,就是被大家視為「變笨」,從此被身邊的人以異樣眼光看待;原有的生活方式被迫改變,生活中大小決定都會被干涉。很自然的,在長輩看來,確診失智沒辦法為自己帶來絲毫快樂,卻會產生數不清的負面影響。
其實認知功能退化的長輩並不是馬上就喪失所有的思考能力,他們也有感覺,依舊能進行判斷。所以將心比心、換位思考,我們應該能聽見長輩的心聲。對他們來說,想法是這樣的:確診後,治療能當我找回失去的能力嗎?我還能像過去那麼聰明嗎?我可以繼續在已經習慣的地方參加活動嗎?據點內的人會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直到今日,失智症都還是難以逆轉的疾病,透過藥物得到的幫助有限,所以對失智長輩來說,他們會這樣想:只要不被確診失智,我可以繼續當個能力普通、凡事慢慢做的老人。或許學習力差了點、表現又不太好,但我還是可以待在原來的地方做我喜歡的事情,在大家的眼中,我就只是一個老人。
至此,我們應該可以體會失智長輩的無奈。我們也可以思考:確不確診失智,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據點擔心的長輩們程度差異問題,我也不是不理解,只是一定要用那麼清楚的分組方式來進行嗎?能不能用共融的方式,不著痕跡的讓失智與非失智間的界線變得模糊一點呢?
比方說,全場長輩依舊分桌而坐,但讓每一桌都有功能好的長輩與功能差的長輩,再請能力好的長輩當這一桌的小組長或小老師來協助大家,甚至可以將工作人員或志工打散進去一起編組,再透過活動帶領者的技巧,依據每個人能力的差異來調整個人活動的難度,例如能力差的人畫一朵花,能力好的人就畫花園。
巧妙的設計加上工作人員協助,就能讓整體速度慢下來,大家都有差不多的進展過程,那麼應可讓所有人一起參與活動,不須特意分組分時段進行了。其實,讓功能好的長輩從被動的活動參與者,變成要主動關心和協助的腳色,對他們來說也有益處,包括促進記憶力與認知功能,也能在幫助別人的過程中學到更多。
據點主持人對我的建議持保留的態度:「沒有人想當志工啦,大家覺得自己願意上課就很好了,不會覺得來這裡是要幫助別人的,所以要在社區內推動這個觀念很困難啦。」
或許推動上不容易,但真的做不到嗎?
於是我說:「我想,要馬上就出現美好的互助畫面,的確有困難,畢竟改變也是需要時間的。所以,我們可以慢慢做,找出一個有助人熱情的人先示範,透過鼓勵來培養第二個、第三個人,慢慢的,這個群體就可能改變。」
那天我們這群關心失智照護的人談了許多,不論將來據點的課程進展方式會有那些調整,至少當天的討論讓大家再次體會到照顧失智患者真的不容易,經營社區據點更是辛苦。只是考慮到高齡和失智人數增加,但社區資源終有侷限,我們不能光追求失智確診,也不能把分門別類視為唯一解方。
我相信,真正的平等是將人同等看待,只是依據差異提供個人所需要的協助或調整任務難度。希望我們能秉持這樣的精神建立失智友善社區,讓所有人都不須擔憂自己失智與否、教育程度高低或反應能力快慢,就能一起活動和生活。
如此,定能讓敏感的長輩減少受傷的感覺,也能降低失智症汙名化的現象,唯有讓汙名化消失,我們才能鼓勵更多人主動接受失智篩檢,並以正向的心態走出家門進入社區接受妥善的失智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