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層組合抽屜、兩個大提袋,一對情侶的全部家當。夜晚台北街頭,他們正忙著搬「家」,不過起點終點都是間青年旅舍。
只要願意忍受僅三坪的無窗空間,付得出一萬二月租,包水電又隨時可以離開的青年旅舍,也成為一種長居台北選項。36歲的紀錄片導演蘇威銘以短片《無依之地》刻劃出青年旅舍中另類的遊牧生活。
入住青旅半年,看見年輕世代絕望感
在成為紀錄片導演以前,蘇威銘在電視台和網路媒體擔任攝影記者,習慣深入新聞現場找故事畫面,也重視畫面背後的議題脈絡。
蘇威銘說:「我覺得攝影記者不只是拍照的人,『記者』工作是『攝影』的前提。」
蘇威銘的「記者精神」驅使他在偶然聽說青旅定居現象後,親身入住青旅半年。那段穿梭在七、八間旅店的時光,蘇威銘接觸到零工工作者、病弱長者等各種難以在傳統租屋市場上安居、經常得要搬遷的人,其中他最難忘是青旅裡的年輕世代。
蘇威銘回憶,某天凌晨三點多,他被狹小空間的悶臭味薰醒,看到十點才下班回房的「室友」雙眼布滿血絲,死盯著天花板直到天亮,徹夜未眠後再接著換裝上班。蘇威銘說,「他渾身散發的絕望感,讓我覺得一定要好好拍下這個場域的故事。」
尋覓一段時間,蘇威銘找到一對在青旅住了半年以上的年輕情侶——愛德華和鯨魚(化名)。
城市邊緣的「亡命鴛鴦」
「他們不覺得住在青年旅館丟臉,也有很多苦水想說,所以願意讓我拍攝。」蘇威銘說,愛德華是工程師,有穩定正職,但薪水不到四萬元,鯨魚則是時薪制的店員,兩人從學生時期交往至今四年多。目前光是分擔青旅房租就已經去掉三分之一薪水,也看不到薪資成長的可能性,生活處處受限。
有次,愛德華和鯨魚在原居住的旅館遇上精神異常的住客,對方歇斯底里地指控兩人破壞她的婚姻,他們嚇得緊急收拾行李、退房,找尋下個落腳處。
蘇威銘形容:「他們總是提著大包小包說走就走,像一對逃到台北的亡命鴛鴦。」沒有足夠資本,在高樓林立的台北城要找到一處容身之所很難,入住下一間青旅,是最快也最有彈性的選擇。
「反正住得起的地方環境都差不多,住青旅起碼還有個櫃台、不用繳水電費,要走就可以走。」蘇威銘說,兩人捨棄傳統租屋模式,選擇流動性高的居住方式,正反映青旅遊牧族「漂泊到哪都無所謂」的心境。
半個家鎖在櫃子裡
入住「新房」後不久適逢年末,侷促空間裡,愛德華和鯨魚無法在單人床上各自躺平,於是交疊在一起,用小型投影機看跨年煙火,笑嘻嘻地聊出國看極光的夢想,即便那遙不可及。
房間另一角,無處安放的行李還塞在當初的大提袋裡。
「他們能夠在惡劣的環境下隨遇而安,甚至創造一些小確幸,這點蠻打動我的。」蘇威銘說。
談及小確幸,蘇威銘說,鯨魚喜歡夾娃娃,鏡頭記錄下她熟練夾起戰利品的模樣。「我覺得夾娃娃是他們少數能負擔的玩樂,也讓她感覺自己可以掌控一些事。」
不過,鯨魚的住處不容許她把僅有的一些戰利品留在身邊,她只能帶著新玩偶來到租借倉庫,上鎖的櫃子裡還有許多「玩偶前輩」和生活用品。
蘇威銘描述:「倉庫放的都是日常中用不到的東西,像廢棄物,又像珍藏的寶物,蠻矛盾的。」鎖在鐵櫃裡面的也許不只是物件,還有布置未來家居的一絲渴望。
個人選擇突顯居住不正義
蘇威銘說,雖然長住青旅不是普遍情況,「但我想用比較極端的個案,呼應年輕世代難以安定的心態。」
《無依之地》拍攝期間,蘇威銘深入愛德華和鯨魚的生活環境,看著他們經歷數次搬遷。蘇威銘不諱言,小倆口或許不必「躺得那麼平」,他說:「我覺得他們可以再努力一點突破現狀。」可是有時也覺得受訪者的故事反射出自己相似的處境。
「我的收入和資源比他們多,買房一樣遙不可及,頂多是能租好一點的老公寓。」蘇威銘說,雖然和妻子沒有生育計畫,「就算有,以我每個月付完房租的餘額來看,也很不妙。」
努力增加收入,並無法飛躍式地改善生活品質,無怪乎有人乾脆選擇躺平。
蘇威銘提到社會學著作《無住之島》對居住正義的定義:「使人民透過買得起房、租得好房,或住宅補貼、社會住宅等多種方式安居。」對照之下,他從受訪者身上看到的現實是:「即便不侷限在買房,金字塔底層的人一樣無法透過其它方案獲得安居的權利。」
蘇威銘進一步指出,房租占年輕人所得比率高、社宅數量遠遠不夠,像愛德華和鯨魚這樣有收入的青年,不屬法律定義的弱勢,難申請到租屋補助,還要面對不平等契約、租屋環境老舊不安全等問題。
蘇威銘認為,「個人不能安居,國家生育率、消費力、經濟表現都會受到影響。」
青年世代的旅店遊牧像是妥協,也像反抗;拉長焦距,從蘇威銘的鏡頭看得見低薪、高房價的時代難題。
線上觀看全片:https://youtu.be/brpR48AuSLM
紀錄片《無依之地》為「願景工程 – 2022 獎助採訪伴飛計畫」獎助作品。本計畫提供獎助金,協助想要寫出好報導的人,完成報導任務。歷經超過半年的打磨,作品陸續與讀者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