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覺得人生好難好難,不是我自己的人生很難,而是為什麼有這麼多人的人生,得面對如此巨大的挑戰。
為了瞭解新入監收容人的身心狀況、家庭背景、就業技能等基本資料,監獄每周會進行例行性的「直接調查」。收容人會進入一個被隔成許多小隔間的房間,隔間內分別坐著教化科、調查科、戒護科、衛生科等不同科室的工作人員,等著收容人進來進行簡單的面談。
因為每周入監的人數眾多,各科室的工作人員僅分配一到三分鐘和收容人對話。我得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像X光機一樣,快速掃視面前這個人的精神狀況、行動與認知能力、有無明顯外傷或疾病,並詢問家庭經濟狀況、是否有身心障礙證明、家裡是否有未成年小孩或長者需要協助等等,以了解收容人的狀況,並確認個別需求。
再十天就出監 八旬老人怎麼回家
這幾天進行直接調查時,來了一位年近九十歲的收容人阿福。他在另一位熱心的收容人攙扶下,緩緩步入小隔間,在我對面的位置坐下。我詢問他的姓名編號後,找出他的資料。
上頭寫著阿福十天後就要出監。
看著眼前這位頂著一頭稀疏白髮、腳步徐緩的老人,我的腦中浮現許多問號:「出監後,他要回去哪裡?」、「他要怎麼回去?」。
阿福只會聽、說台語,但我的台語已退化到幼稚園都不如的等級,只好硬著頭皮用牙牙學語般的台語跟他交談。
阿福說,他住在宜蘭縣壯圍鄉某處廢棄房屋內。這個廢墟的屋頂已經被颱風吹壞,失去遮風擋雨的功能。因為不識字,阿福只能吐出「壯圍」二字,無法細述地址。
我扶著阿福來到我的辦公室,搬了張藍色塑膠椅請他坐在我旁邊。接著,打開電腦中的Google map,在搜尋欄內輸入「壯圍」,畫面跳出總面積約三十五平方公里的壯圍。現在,我知道壯圍位在蘭陽平原海岸線的中心了,卻還是不知道阿福的棲身之所在哪裡。
我問阿福,他的住處附近有沒有車站、學校等顯眼地標。他只回答附近有「水溝」和「田」。我忍不住在心裡崩潰吶喊:壯圍有這兩個特徵的地方到處都是啊!
我把Google map街景服務的黃色小人,拋到壯圍的柏油路上,在實景照片上不斷點擊滑鼠左鍵,穿梭在大街與小巷、民房與農舍、田邊與海邊間。同時,我也從腦中多年未使用而陳舊的台語詞庫中,倉皇翻找著相應的語彙,吃力地吐出一些簡單的問句:「這裡你認識嗎?」、「這邊你來過嗎?」。
高齡、低收、獨居 社會安全網卻漏接了他
經過半小時的努力,阿福仍一律搖頭說「不認識」、「不知道」。我又想到,如果他已經被某單位社工開案服務,我就可以循線找到他的地址了。於是我問:「之前在外面,有社工幫忙過你嗎?」然而,他仍搖頭回應。
阿福沒有家人,過去靠著撿回收、幫鄰居割草,才可賺得個兩三百元的生活費。我想像著,這位年邁的老人每天彎腰拾起一片片紙板與寶特瓶,待數天累積到足夠的數量後,再將整袋沉甸甸的回收物拖到回收場秤重,以換取微薄的收入。工作結束後,他會獨自回到沒水沒電、漆黑而窳陋的住處,躺在用瓦楞紙板鋪成的床,睡上一覺。同時,還得小心「床」不要被屋頂的漏水淋濕。
阿福應該要獲得社工協助,被社會福利網絡承接。但直到入監、我和他相遇,他才碰到這輩子的第一位社工。
我跟阿福說,會幫他申請低收入戶資格;等他出監後,也會請外面的社工繼續協助。不過,阿福住處不明的問題還是沒解決:他出去後沒有地址、沒有手機,社工就算要幫他,也找不到他。
我腦筋一轉,打電話詢問壯圍當地的公部門,是否認識阿福。我想,政府單位應該多少有掌握到這類極度弱勢的個案資料吧!沒想到,派出所和社福中心異口同聲地說不知道他是誰。
唯一認識阿福的人,是鄉公所發放愛心物資的承辦人。承辦人說,阿福之前每二至四周,會去鄉公所拿白米、麵條、罐頭等物資。
擁有的不多 但「能幫就盡量幫」
我好奇,阿福住的廢墟沒水沒電,連洗澡上廁所都成問題,只能在公廁簡單盥洗,要如何烹煮這些食材?結果阿福說:「我都把白米、罐頭拿去送給其他人。」有時拿給鄰居、有時給公園的無家者。
阿福解釋,之所以會送鄰居,是因為對方平常都會幫忙他,「我也要多少回報他一下。」
那無家者呢?「公園裡其他人也很可憐,我就把拿到的罐頭分給他們,能幫就盡量幫。」阿福說。
我驚訝地看著阿福,即使生活得如此辛苦,他仍不吝把自己擁有的一切和他人分享。阿福記得收受過的幫助,而他不只回報這些好意,甚至將這份愛傳下去,幫忙和他一樣困苦的人。
我不禁想,如果這個社會有更多人能像阿福一樣,將善意分享給身邊的人,就算人生很難,也不會感到那麼孤單了吧!
我決定找鄉公所承辦人一起幫忙,請他下次見到阿福時,協助阿福和社工取得聯繫。同時,我交給阿福一張A4紙,上面寫著「給壯圍鄉公所社會課承辦人x小姐:個案xxx,8x歲、無家人、居廢墟、貧困,亟需協助,請幫忙聯繫xx社福中心社工)」。我也在最後一行,寫下社福中心社工的聯絡電話。
我再三叮囑阿福,要將這張紙收好,等下次去公所領物資時,把它交給承辦人。我也打電話給社福中心,請社福中心接到公所電話後,要記得和個案約時間見面、訪視。
如果我得是阿福和其他矯正機關弱勢收容人的第一位社工,那麼至少我不要成為他們人生中最後一位社工。
我無法確定阿福出監後,是否會順利和社福中心取得聯繫,並獲得所需的協助。但我希望,即使生活困窘、仍總是關愛身邊人們的阿福,有天也能被社會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