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眼睛貼著紗布,臉上其他部分,露出又青又紫的腫塊。左手打著石膏,用綠布三角巾掛在脖子上固定;右手挫傷、瘀青滿布。
中風後身體半邊無力的阿公說,前幾天要自己搭火車去看醫生時,在月台上不小心摔跤。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跌得鼻青臉腫。他的妻子雖然行動能力良好,但不識字,口說表達也有些吃力。
兩老無法工作,微薄的老人補助大部分都拿去支付房租,平時連吃飯都成問題,跌倒受傷的手術費用更是讓他們不知道如何是好。
知道這個消息後,朋友擔心地找我去阿公阿嬤的租屋處探訪,想說或許我可以幫忙申請一些補助,幫忙老人家度過眼前困難。
我們到老人家門口後,因門鎖電動開關壞了,阿公阿嬤特地下樓為我們開門,熱情地邀我們到家裡坐坐,「不用脫鞋,直接進來就好。」
被當成賭場的「家」
走入屋內,一張偌大的麻將桌擺在客廳。旁邊沙發上一位阿姨垂著頭坐著,沒怎麼搭理我們。「她是大女兒的朋友。」阿嬤簡單介紹了一下,就開始說起家裡的情況。
阿公阿嬤有四個小孩。老大嗜賭、育有一名患有小兒麻痺的孩子;老二失聯,已十多年沒有連絡;老三和老四則在監服刑。
老三入監服刑期間,他的老婆結交一位毒品成癮的男友。某天老婆出門買東西時,男友抽ㄎㄧㄤ神智不清、性侵年僅十四歲的女兒,讓她懷孕了。最後小孩生下來,交給社會局安排出養。
老大則長年有賭博習慣,老人為了幫她償還龐大賭債,多年前將貸款買的房子變賣。現在的租屋處,成為大女兒「朋友們」來打牌的地方。聽著房間裡傳來的麻將聲,我想,沙發上的阿姨應該就是負責把風的人吧!
但是,要是被警察抓、阿公阿嬤因觸犯賭博罪入監怎麼辦?「為什麼要讓一群陌生人來你家裡打牌呢?」我不解地問。
阿嬤說,這些人來打牌,偶爾會給他們幾百元作為「場地費」。老人平時的收入僅仰賴每人每月七千多塊的老人補助,兩人的補助用來付一萬五千元的房租後,已經所剩無幾,但還須要支付飯錢、醫藥費、水電費等日常雜支,這些「場地費」聊勝於無。
「而且,有時他們叫外送吃飯也會分我們一些。」阿嬤補充。而我看向旁邊茶桌,上面放著已經冷掉的蛋花湯和炒飯。
關卡一:能開案嗎?
看著眼前窘迫的情景,我決定先協助老人們當下的困難。於是,我陪著老人徒步走到區公所和社福中心,想要申請福利服務。
頂著夏日難耐的炙熱陽光,以及阿公因行動不便而蹣跚的步伐,原本十分鐘的路程,硬生生拉長成半小時的遙途。好不容易抵達行政大樓,我帶著老人們坐電梯直奔社福中心找值班社工,簡要說明我稍早家訪會談了解到的案家狀況,並進行家系圖整理、需求評估、說明我擬定的短期及長期處遇計畫,避免老人們要一再面對專業者的重複提問,也在老人有限體力下節省時間。
社福中心社工聽完後,也同意我所擬定的短期及長期處遇計畫——申請急難救助、租屋補助、取得低收身分。然而,卻拒絕開案服務。
「社會安全網」為何失靈?當然,社工長期肩負的高案量、高壓力、低薪可以說是原因之一。雖然我了解背後可能的原因,但是當兩個弱勢老人就在眼前,我還是感受到一股深沉的無力感。
關卡二:千奇百怪的潛規則
我摸摸鼻子,帶著阿公阿嬤離開,轉往區公所。我向櫃台承辦人說明目前的狀況:阿公因意外跌倒受傷,醫師評估需進行開刀治療,但因為經濟困窘,付不出足夠的醫療費用,所以希望申請區公所的急難救助。
承辦人問,「你有醫藥費收據嗎?要有收據才可以申請。」
「請問欠費證明可以嗎?」如果先開刀、再拿手術費帳單來核實申請補助呢?我嘗試找出解決方法。
承辦人堅決地說,「不行,欠費證明不是收據,不能核銷。」
但是阿公就是因為付不出錢,才無法開刀,怎麼會有收據呢?如果今天阿公可以自己繳清醫藥費,怎麼還得來這裡申請急難救助,哀求國家的幫助呢?
我常陪服務對象跑不同地區的區公所申請急難救助,知道申請規則裡並沒有這些不合宜的規定;但是各地承辦人都有自己的潛規則,以確保行政流程順暢簡快。而弱勢者就在這一道道關卡中,被拒斥在外,無從獲得協助。
我努力思索,分析老人遭遇的困境還可以向哪些單位尋求協助、有哪些資源可以運用。
於是,我決定到醫院借四腳拐杖,減少阿公因雙腳無力屢屢跌倒的風險。我知道,任何一次閃失,對於年邁的身軀都是折騰。
抵達醫院後,我很快就和服務台借到拐杖,阿公可以使用三個月,最長借期為半年。雖然不是長久之計,至少暫時緩解了燃眉之急。
但還沒高興太久,真正的挑戰隨之而來。
怕被罵,不敢在醫院久留
在前往醫院的計程車上,阿嬤開始呼吸急促、難以換氣,全身冒冷汗。我問她有沒有相關病史,阿嬤一下說是腦鈣化、一下說是腦瘤,又改口說是氣喘。
我趕緊問阿嬤之前有沒有去看過醫生,阿嬤說有,我接著問醫生有沒有開藥給她,她卻說沒有。
奇怪,醫生怎麼會沒開藥,連支氣管擴張劑都沒有嗎?我繼續追問:「阿嬤,你在哪家醫院看的醫生?看哪一科?」
「我們兩個老人家都給一個腦科(神經外科)陳醫生看的,看了十幾年了。」阿嬤回答。細問才知道,很久以前阿公中風時,就是給這個醫師治療,並開立身心障礙證明的,所以老人們十分信任這位醫生,以至於從高血壓、糖尿病到疑似氣喘症狀,全仰賴同一位神經外科醫生看診。不難想像對於不識字、低社經地位的阿公阿嬤來說,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看著換氣困難的阿嬤,我和朋友帶她直奔醫院櫃台掛號,胸腔內科的醫生說這不是氣喘,但症狀嚴重,建議阿嬤趕快去急診。於是我們將阿嬤送到急診,經過重重檢查與數小時的等待,醫師懷疑可能是肺部血栓,建議留院觀察一天。
但是,阿嬤一聽醫生說要繼續留在醫院,便著急地說,「不行,我大女兒很兇、會罵我,我要趕快回家了。」
看著阿嬤焦急的神情,我主動提出幫忙打電話,向阿嬤的大女兒說明她現在的身體狀況。結果,我剛從阿嬤手中接過電話,電話那頭劈頭就罵:「你們都沒問過我,就把我爸媽帶去醫院。」,背景還夾雜著打麻將的刷刷聲。
我簡單說明自己的社工身份,接著解釋,「我們原本要帶你爸媽去申請補助,但路上媽媽身體不舒服,就送她來醫院了。媽媽現在在醫院急診室,請問你方便過來嗎?」
在一旁的阿公搖著頭說,「大女兒連我在月台摔到骨折時,都沒來醫院探望我。」
果然,大女兒說現在沒空,便匆匆把電話掛上。阿嬤怕大女兒生氣,堅持要回家。
在急診室門口,我將藥袋逐一寫上大大的數字「3」和「1」,讓老花和不識字的阿嬤,可以分辦三餐飯後和睡前吃的藥物。接著將剛買好熱騰騰的便當交到他們手上,再三囑咐,「如果到家後,阿嬤覺得喘不過氣、無法呼吸,請記得一定要馬上叫救護車噢!」。即使千萬個不放心,也得尊重阿嬤的意願,將他兩位老人家送回家,那個被當作賭場的「家」。
生活太苦,還不如去坐牢?
我們從社福中心、區公所到醫院,沒有申請到急難救助、沒有獲得開刀治療費用、沒有申請到低收入戶身分、沒有租屋補助,也沒有讓阿嬤的疾病獲得更好的治療。
為了獲得繼續活下去的資源,從炙熱難耐的白日,到漆黑微涼的夜晚,虛耗折騰一天下來,申請到的僅是暫時租借三個月的一根拐杖。
我將這個故事分享在臉書後,收到臉友留言回應:「如果老人們因賭博罪去坐牢,是否反而為更好的結果?」
我聽了一身寒毛直豎,頭皮發麻。
將那些社會容不下、承接不了的,趕落至監獄,並告訴弱勢者「這不是懲罰,是為了給你更好的照顧」;而非想辦法改善弱勢者困窘的生活環境,讓他們跟我們生活在同個社區、作為彼此的鄰居、跟大家擁有一樣的生活。
曾幾何時,弱勢者在這個社會竟無一安身立命之處,囚牢竟僅為獲得應該有的照顧和權利。聽來諷刺,卻是我在監獄裡看到很多人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