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在南方澳港邊的小診所,才剛開門,就有兩、三名移工在排隊候診,菲籍漁工Santos也在其中。他趁著工作空檔來追蹤他的腎臟病。幾天前,他因右腎疼痛求診醫院,卻因語言隔閡無法對症下藥,差點延誤治療。
「腎功能檢查出來指數很高,接近要洗腎的程度。」幫Santos及時解危的是來自菲律賓的華人醫師黃恩澤。他以流利的他加祿語(Tagalog,菲律賓國語)問診,讓Santos安了不少心,總算能清楚表達自己身上的病痛。
本篇報導將走入外籍醫師黃恩澤的診間,從他診治的移工病人剖析外籍漁工乃至在台移工普遍面臨的醫療困境,也從一名菲籍醫者角度,看待台菲兩國的就醫觀念差異。
「移工裡面最需要幫助的就是漁工,因為他們不在陸地上。『在海上工作,變得更不被看見。』」長期關注外籍漁工的新事社會服務中心社工李正新說。
截至2022年統計,台灣外籍漁工人數近3萬人(含境內與境外聘僱),約佔全台移工總數的4%,是台灣少數移工族群中的少數。漁工的工作型態特殊,在看天吃飯的狀況下,工時長且不固定,加上多數漁工住在船上,生活品質低落,嚴苛的工作環境伴隨的是急迫待解的健康問題。
醫療困境一:語言不通,難以對症下藥
「之前的醫生只有跟我講是這邊(腸胃)的病。他給了我一個排便的藥,但那根本不是我的病。」Santos表示,當初右側腹的位置疼痛,請了台灣朋友陪診,但因為翻譯落差,導致一方無法準確描述病痛、一方也無法對症下藥,連看兩間醫院都沒有改善,最終經移工朋友介紹才找上黃恩澤醫師求助。
黃恩澤描述當時Santos病況,「他有腎結石,拖了很久,影響到他的腎功能,還發現他的右腎已經腫起來,我給他打針吃藥,叫他三天後再回來追蹤。」
李正新指出,語言是移工就醫時普遍會面臨的問題,移工就醫的四道關卡處處都是艱難:
「在台移工明明有勞健保,但是為什麼不用,這個過程就是挑戰。」李正新說。
在南方澳採訪期間,正值清明連假,黃恩澤的診間除了當地移工,更有移工遠從桃園、花蓮等外地前來。有的曾在當地工作,有的則透過當地朋友輾轉介紹,趁著休假回診拿藥。
有病患表示曾試圖就近在工作地找醫師看診,試圖用英文表達但仍認為「溝通有些困難」。英文是菲律賓的官方語言之一,但並非所有移工都能用英文對談,更遑論要溝通自己的病痛。找上熟諳母語的醫師,儘管要付出相對高的時間與金錢成本,但也成為他們必須且不得不的選擇。
醫療困境二:工時長且不固定 難回診追蹤
李正新補充,看診還有最後一道關卡,就是約回診時間,「但漁工有可能在海上,時間對不起來。」
綜合南方澳、北海岸一帶的漁工及船長說法,漁工出海平均工時落在10小時左右,有漁工分享在小卷的季節,「直接在海上待了兩天,沒有回家。早晨九點靠岸,卸貨、加油、補充好冰塊後,隔不到4小時又再出海。」但有的時候因為風大、月圓則取消出海,工作時間極度仰賴天候,難以有固定的休假時間。
黃恩澤苦笑說,「在海上不可能因為要拿藥開船回來,現在建議他們一次拿三個月的藥,吃藥才不會斷,影響到病情。」
醫療困境三:移工住院的照護人力稀缺
黃恩澤的另一名病人Lyndon,在等候出海的空檔,放著音樂,在港邊修補魚網。只要稍微向前俯身,就能看到他頸部明顯的開刀痕跡。在數年前,他發現自己頸部腫起、吞嚥困難,原以為只是甲狀腺亢進,但檢查後確診甲狀腺癌第一期,當初因考量手術費用,想用台灣的健保開刀治療,卻被前雇主以「善意」回絕。
「因為當時的雇主擔心我(開刀)會怎樣,我的父母還需要簽同意書。他們也沒有人手來醫院顧我,當時他們的理由是這樣。」Lyndon的雇主以契約即將期滿為由,說服他工作結束再回國開刀,Lyndon也只得接受。
Lyndon在台開刀意味著,雇主將會減少一個人力,而Lyndon在住院期間,雇主也難以在缺乏人手狀況下請人照顧,衍生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極心態。
Lyndon的同鄉友人Glaiza,來台擔任家庭看護12年,因熟稔中文和閩南語,經常被找去陪診當翻譯。她提到漁工緊湊的工作節奏常好發「盲腸炎」,經常一到醫院求診就得立即開刀,開刀後需住院休養三、四天。「在沒有出港的狀況,船上有五個工人,其他四個同船的人會輪流照顧。或是有朋友沒出港,就互相幫忙。」
但如果不幸找不到人看顧,就只能自力救濟。Glaiza回憶自己在確診新冠肺炎時,是在台灣最孤單無助的記憶。「如果在菲律賓,就有人照顧。也不能請(雇主)阿嬤照顧你,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醫療困境四:源自母國的就醫意識差異
各國醫療體制的差異,也影響移工根深蒂固的就醫意識。黃恩澤用「鐵齒」來形容菲律賓人的就醫習慣。
在母國的就醫習慣,導致移工一生病習慣先吃成藥解決,甚或採取偏方療法。Glaiza坦言自己在確診新冠肺炎時也曾嘗試過,「用一個熱水盆,把薑、蒜、鹽倒在裡面,滾一下,用一個棉被把自己蓋起來,讓熱氣把汗逼出來,感冒的時候把汗逼出來會很舒服。」
在南方澳開業22年時間,黃恩澤見證了移工就醫觀念的變化,他說:「以前有人生病來給我看,其他移工知道了好像會笑他,但現在他們不會了。」移工慢慢知道自己擁有健保身分,看病不用花很多錢,也會獲得好的治療,慢慢在調整觀念。
南方澳船長潘健銘分享跑船工作經常有外傷,像是清網時被打到頭等狀況,一次出港就會準備一、兩萬元的藥在船上。社工李正新也積極倡議政府能規範漁船備有醫藥箱、AED、血壓機等基礎醫療配備,讓移工能進行自主健康管理。
病痛以前 痊癒以後
「如果我開刀的話,他(雇主)就不接受我了。」Santos說起當初病痛時最大的擔心。等待身體復原期間,Santos被雇主分派了較輕鬆的工作,但當抽身出來看診,仍不時注意時間,惦記著要回到崗位。
Lyndon在切除甲狀腺後,因甲狀腺功能低下衍生糖尿病初期症狀,在黃恩澤追蹤下慢慢讓檢查報告的紅字轉黑。面對接連身體出了狀況,Lyndon也有感而發:
採訪這天,Lyndon出港的時間比預定晚一個多小時,面對變化已成為他的日常,一如他總會多存一份醫藥費應急。這是Lyndon用身體換來的領悟,只要在台工作的一天,隨時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在台移工病歷簿】系列報導
本專題報導為 願景工程 – 2022 獎助採訪伴飛計畫 獎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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