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歲的寶琳.歐森(Pauline Olsen)和女兒多蒂(Dorthe)聽到鄰居的狗叫聲,出來站在山坡小屋門口迎接我們。小木屋在格陵蘭首都努克的鬧區外,不再有大樓,而是遠望可見大海的社區。彩色的木屋散落在開滿小黃花的山坡上 ,木梯沿著草坡而上;遠方海面上,一塊孤獨的海冰在太陽下閃耀。
她是這場 kaffemik 的主人。格陵蘭人常在節慶、生日、畢業典禮,有好事發生時就辦場kaffemik,邀好朋友、家人喝咖啡、吃自製的點心。今天是為我們舉辦的kaffemik。格陵蘭的Kaffemik就是「via coffee」的意思,藉著咖啡,讓我們連絡感情吧。
滿桌都是她自製的點心:蘋果派、布朗尼、餅乾、dream cake,竟然還有一大盤鳳梨派——來自熱帶的水果,所費不貲吧?寶琳奶奶說她兩天前就開始烘焙,等著招待我們。
多蒂說,咖啡豆是特別為格陵蘭最純淨的冰山水而烘焙的。可惜,我烏龜吃大麥,不辨貴賤。
寶琳是知名的兒歌創作者。為我們唱了兒時父親為她唱的兒歌,「是為我唱的!」她說了好幾次。又唱了一首教小孩數數兒的的歌,她說大意是,獵人開了一槍,就有十隻鳥兒掉下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再開一槍,十隻馴鹿倒下、接著是十隻麝香牛倒下。
格陵蘭語的數字聽來十分複雜,每個數字都有許多音節。不免同情起小朋友:上起數學課一定很辛苦吧?九九乘法要怎麼背啊?
格陵蘭的文字有超級多的Q字,發音部位在喉嚨後面。當過小學老師的寶琳糾正我「不下十次」,終於放棄:「好吧。」
她是自得其樂的老人家。她畫畫、寫歌、縫紉、烘焙。她有兩個大冰櫃,開心地展示「阿嬤的冰箱」裡囤積過冬的食物:抓出兩條大鮭魚、海豹肉、一袋鯨魚肉,「這個很讚!」八月一日開始的狩獵季,她就會有新鮮的麝香牛肉可吃了。
她接待過各國的旅人到家裡辦kaffemit。美、加、法、英、丹麥等等。女兒笑她跟法國人吵架,她說因為法國女人說「你們都用棍棒打小海豹!那才不是我們,是加拿大和挪威的白人!」
White people?我有點驚訝。她和多蒂看來也很白啊。她說,不,我們是nature people(自然人);「你看我們的長相,和你們一樣,亞洲人是我們的表親!」她指著牆上兒子、孫子的照片說,我們和你們有一樣的眼睛。
她不喜歡「西方人」,那些自以為代表世界文明的白人。尤其是丹麥人,殖民格陵蘭,至今因紐特人對丹麥愛恨交加。財務上依賴丹麥、但當年丹麥強迫同化、送孩子脫離母親,到丹麥重新教育、切斷因紐特文化的「實驗兒童」歷史,仍是社會傷痕。
她說,她不喜歡努克近年的變化。房子變成公寓,她從小住的房子周圍來了許多外來者,「我被丹麥人包圍了,我不喜歡,No good!」
丹麥有累進稅率,會高達百分之六、七十,不少丹麥人因此移居格陵蘭,因為這裡就是固定稅率,42%,不論貧富。
她說她的長子在廿歲那年自殺了,那是1985年的事了,她當然心碎 ,「但我現在可以談這件事了,畢竟那是他的選擇,人生要如此終結。」為何自殺?她用格陵蘭語說了個字,廿歲的翻譯Abia解釋「Low self-esteem」。
後來,才知道Abia摯愛的哥哥也在四年前自殺。自殺是格陵蘭年輕人死亡最可怕的凶手。但心理諮商專家奇缺。他說哥哥死後,他等了五個月。九月他就要前往丹麥歐胡斯大學念商業、副修心理,因為他認為這些是重建格陵蘭尊嚴最需要的。
格陵蘭有世界最高的自殺率,原因複雜。除了極圈國家常見的寒冬憂鬱之外,還有社會因素:貧窮、酗酒、失業。對寶琳這一代的人來說,這是被殖民者的悲哀。
嗯,這場咖啡聚會其實是充滿笑聲的。寶琳奶奶非常有趣,她跟著音樂起舞,隨手拿起牆上的皮鼓敲擊,鼓面和木框敲出變化的節奏。鼓面是什麼皮做的?我問。
「是北極熊的胃。」很驚人的答案。殆有年矣的器官,已成薄薄白色的膜,撐在木框上。她說是在極北的圖靈美國空軍基地附近買到的。去年她七十五歲生日時,孫子還用鼓表演了一段歌唱為她祝壽。
「你見過北極熊嗎?」有人問。
「有啊,只見過一次——在哥本哈根動物園!」她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對嘛,別再以為北極人都見過北極熊了。別再相信沒有根據的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