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朝陽無故曠課已經超過一個月。
多次通報後,聯繫家長,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因為孩子也逃家了!
遍詢朝陽的死黨,卻是越問越紛亂,有人說他躲在山上的土地公廟,有人說他在埔里鎮上的網咖,有人說他藏在家中的倉庫,有人說他在互助國小的廚房出沒,有人說他裸身睡在北港溪的河床上,有人說他在荒煙蔓草的後山拿槍獵山豬,更驚悚的是,竟然有人說在撿骨用的帳幕裡看到他,一身白衣,面目黧黑,不知哪裡找來的野食生肉塞了滿嘴………
添油加醋、似真似假、詭異荒誕的奇情,在校園裡,造成了更大的動盪與不安。
「我夢到潘朝陽挖了一個坑,把自己埋了,全身都是血,老鼠一隻一隻從他身上的傷口竄出來!」朝陽的導師,在辦公室聊到這件事時,滿臉驚恐,無限悸怖!
所以,當朝陽的父親,主動來電告知「逮」到孩子的時候,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那年,我剛考上正式教師,分發到這個全校只有六個班的小學校,因為人力嚴重不足,所以也兼任註冊組長一職,朝陽曠課的事,隸屬我的業務範圍,但除此之外,我還擔任導師、國文教師、童軍團團長、合作社出納,除了上課、帶童軍露營、處理生疏的公文、結算根本弄不清楚的帳目,每節下課,還得飛奔去合作社賣麵包。
一個菜鳥,左支右絀,焦頭爛額,所有的壯志豪情,都在這些繁雜事務的逼迫下灰飛煙滅,尤其這個「神出鬼沒」的潘朝陽,通常上課兩三天之後就消失好一陣子,有時一週,有時兩週,然後又回學校上課,老師們為了找他,疲於奔命,他倒是一派閒散,不管循循善誘或是厲聲責罵,他只回應給我們一個微揚的嘴角。
這次,是曠課最久的一次。
所以,當輔導室主任要求我一同去潘朝陽家家訪的時候,我那日日被工作、被生活「五馬分屍」的痛,竟然得到某種「神異性」地釋放與舒解。
輔導主任的車子,緩緩駛進清流部落。
映入眼簾的曼妙山色,在一個九十度轉彎上坡後戛然而止。
蒼勁的大榕樹下,竟有金屬光映著豔陽閃閃晃動,刺眼且駭人。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手銬。
朝陽雙臂上舉,被捆吊在樹幹上,俊秀的臉龐,早已因為烈日的曝曬扭曲且通紅。
身著警察制服的壯碩男子,雙手抱胸,在一旁大聲地斥喝著:
「你再跑啊!再跑啊!還動!越掙扎銬得越緊!媽的!再動你手斷掉我跟你講!」
我突然連想起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自殺前,曾拍攝的一系列名為「一個人的殞滅」的照片。
三島像殉道聖人一樣,雙臂捆吊在樹幹上,金屬前鏈銳不可當地穿入肋部和腋窩,肚破腸流的畫面,讓人不寒而慄!
那貌似粗暴的警察,該不會在我們面前,「處決」這個逃犯吧?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樹蔭下站著一個低聲啜泣、侷促不安的中年女子,喃喃著,嗚咽著:「好了啦!好了啦!他不敢了!不敢再跑了………」
「都是這個女人!」警察轉過身來,對著我們氣憤地說:「老師,我娶到一個壞女人!共犯!他媽的每次我給他抓回來,這個女人就給他放走,趁我不在家,朝陽就溜回來拿錢,這個女人,每次每次,除了給錢,還幫他準備好換洗的衣物,髒衣服一包一包拿回來,這個女人,一包一包給他換新的,你們說,要我怎麼辦?怎麼教?乾脆給他一槍打死好了!王八蛋!」
同是泰雅族的輔導室主任,只能好聲勸慰,先把孩子放下來,有話進屋再說。
屋內浮盪著一種莫名的陰森,像是有人刻意在耳旁輕輕吹氣,牆上掛著兩張斗大的黑白照,照片中兩名年輕男子,雖和朝陽有著同樣如鐫刻般的俊美臉龐,卻還是讓我凜然一驚!
主任上前拍了拍朝陽的父親,並示意我將朝陽帶開,以免衝突再起。
只見朝陽不停地搓揉著瘀青腫脹的手腕,表情痛苦,我們走到屋外的榕樹蔭下,朝陽母親立刻拿來醫藥箱,朝陽面露嫌惡地對著母親搖搖頭,母親含淚進屋去了,朝陽雙手抱胸蹲坐著,眼神空洞,面無表情,長時間的沉默,讓呆立一旁的我,十分尷尬。
「很痛齁?裡面那個是誰?」為了化解凝滯的氛圍,我問了兩個很蠢的問題。
「裡面那個?就我爸跟徐主任啊!」朝陽看看我,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往日慣有的捉狹神色,似乎又回來了。
「不是啦!牆壁上那個!」我指指屋內。
「我大哥跟二哥,出車禍死了,我們家就三兄弟,我最小。」
我突然有些明白,朝陽父親的厲聲責備中,為什麼帶著一種錐心刺骨的、恨鐵難成剛的悲切,情感與期望的傾注,也是朝陽屢屢奔逃的原因之一嗎?!
「你不來上課,都在幹嘛?」十幾歲的孩子,不上學,寧願在外「浪跡天涯」,除了玩樂,還有什麼能媚惑這青春滿滿不在意的少年心性呢?我不禁好奇,那些傳得沸沸揚揚的「奇情」,是真的嗎?
「我喔!」朝陽笑了起來:「就每天像現在這樣啊,蹲在路邊,看車子跑過來跑過去,一堆人走過來走過去,看太陽升起來,掉下去;月亮升起來,掉下去;燈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一天很快就過去了,睏了就睡在工寮或公園,沒錢就回家找我媽拿,衣服髒了就回家換,然後再去蹲路邊,看車子跑過來跑過去,一堆人走過來走過去-------」
「就這樣?沒騙我?」以為他的奔逃,有什麼內在的翻攪與驅動,這樣的回答,讓我瞬間瞠目結舌。
「就這樣,沒騙妳!」
「真好笑,你寧願每天蹲在路邊發呆,也不來學校上課?」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荒謬。
「去學校幹嘛?我不喜歡學校,又學不到什麼!」朝陽索性一屁股坐下來,伸直雙腿,開始拉筋。
驕陽更豔。
青春的炙熱,總是難以逃脫宿命般的追尋,與追尋後必然的荒蕪和寂寞嗎?
為何看似充足的學校資源,卻抑止不住孩子們急於逃脫的心靈?
我真的不明白。
想起那年大學剛畢業的自己,前路茫茫,常坐在熱鬧的台中市街頭,呆望著繁燦的人車掀騰,從夜燈如晝,坐到曲終人散;從星辰寥落,坐到深巷犬吠,我不知道我是誰?能做什麼?要走到哪裡去?心裡有一股噴礡的熱流,直要撞破胸口而出,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一直想逃,卻無路可逃!
我或許忘了我也曾是潘朝陽!
在生命的不安與妄動歸止於一份穩固的工作之後。
「你不喜歡學校,那你喜歡什麼?想學什麼?」我又問。
「就是不知道啊!」他半似懊惱半玩笑地說。
擔任朝陽班上的國文老師兩年了,他是我看過少數文筆極佳,學習能力又強的孩子,卻不知為什麼,課堂上幾乎都在睡覺,喊他起來,他那漂亮的眼眸,總是充滿迷惘,彷彿是個誤入地球的外星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一次,學校校慶,朝陽班上表演原民舞,因為他從不參與練習,所以導師隨口要他負責編舞與主持,算是一種「處罰」,沒想到他一口應承,校慶當天,他那血液中帶來的完美律動,加上如雕像般的俊美容顏與勻稱身材,幾乎無懈可擊的嗓音,高唱張惠妹的「站在高崗上」,讓所有人為之傾倒,尤其拿起麥克風擔任主持串場,時而詼諧逗趣,時而穿插校園妙聞,節奏的控制,令人不禁讚嘆:當今的偶像明星,恐怕也及不上他的風采。
這樣一個明明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的魂魄,究竟為什麼變成飄盪無依的鬼魅?
朝陽也曾在九族文化村表演過原民舞,但為時甚短,很快就又回到蹲坐路旁呆望的模式,依然繞樹三匝,無枝可棲。
那天的家訪過後,朝陽還是逃家逃課,被父親逮到,就來學校昏睡個幾天,不管是五花大綁,死拖活揣,還是拳腳相加,怒眼相視,朝陽腦中,彷彿被植入了「逃跑」的晶片,一旦啟動,神識盡失,只是逃!
彷彿有什麼巨大的、致命的怪獸,在背後追趕一般,只是逃!
終於,鏖戰多時之後,他逃到了更遠的八荒九垓,我們再也尋他不著。
兩年後,闃靜的校園,突然騎進一台重機。
一對打扮入時的年輕男女,十指緊扣,狀似親暱地走進辦公室。
「老師,我要來申請補發結業證書啦!」男子將頭湊近,一臉笑意,造型奇特的耳環閃閃發亮:「不認得我了齁?變更帥了對不對?我是潘朝陽。」
俊美的容顏沒變,倒是那個染成金黃色的頭髮,讓我錯愕。
「上次那個結業證書,早就不見了,拜託補發一張給我啦!我要去唸書了,這次是真的,補校,白天工作。」
「你該不會是……」我指了指他身旁穿著超短褲,化著濃妝的女子,看起來,也還是個小孩:「要當爸爸了?」
「還沒啦!想去哪裡,我要先唸書,等工作穩定一點再說!我在台中綁鋼筋,有自己賺錢了耶。」朝陽與女子相視而笑,似乎是,情愛的力量,讓這個飄蕩的魂魄,找到了安定的力量。
啊!逃亡終止了!很好!真好!我突然覺得心裡一股暖意!
望著機車呼嘯而去,我忍不住在後頭疾呼:「騎慢一點!慢一點!我等你來報告好消息!」
一週後,報紙的角落,刊載著一則車禍的訊息,小小的標題,卻是讓辦公室的老師都沉默了:
「夜歸喪命,四原民少年超速身亡」
原本是趁著深夜收工後,四個在台中綁鋼筋的部落孩子,要一起回家,以為深夜車少,好開,誰知幽暗的中潭公路,竟張開血盆大口,無情地吞噬了四個花樣少年,報載:車體嚴重扭曲變形,四名年輕人面目全非,當場失去生命跡象,名單當中,看見潘朝陽,我豈止心碎!
如果,當時我能留住他頭也不回的身影,是否,就能避免這場戲劇化到令人無言的悲劇發生?
我真的,不明白。
眼前浮現朝陽伸給我看的因辛勤工作而傷痕累累的雙手。
連綿的青山百里長呀,巍巍聳起像屏障
呀喂………
青青的山嶺穿雲霄呀,白雲片片天蒼蒼
呀喂………
呀喂………
群山寂寂。
豔陽如昔。
我站在窗前,端起一杯咖啡,荒涼卻無語的映影裡,是潸然不止的淚!
本文由聯合報系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