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完成入監調查,受刑人小張走進監所辦公室,來到我面前。小張一臉不耐,坐在藍色塑膠椅上抖著腳,使得腿上滿滿的刺青更加顯眼。
小張的資料顯示他已婚、育有一子。我指著資料問小張,「你的小孩多大了」、「有沒有人照顧孩子」。如果孩子未成年,且獨自在外,我就得依法進行通報。
小張回答:「小貝比九個月大而已,我老婆會照顧他。」
我順著他的話繼續問:「家裡經濟狀況ok嗎?老婆要邊工作邊照顧小貝比嗎?」
「原本家裡是靠我上班的薪水生活。」小張說,「現在進來關了,換老婆要出去上班賺錢了。」
終極二選一:幾秒鐘 vs 60分鐘
作為監獄社工,我的工作內容之一,是協助受刑人連結可用的社會資源,讓他們即使入監,仍有人協助安頓好家裡。小張的老婆一個人要照顧剛出生不久的孩子,還要工作養家,聽起來挑戰不小。於是,我找到一個符合小張家裡狀況的補助:若個案在服刑期間,其配偶必須獨自在外工作,並照顧未成年小孩,就可以提出申請。
我把申請書遞給小張,對他說:「我們一起來幫老婆寫申請書吧!」
但小張沒有接下單子。「為什麼不直接把空白的申請書寄給我老婆,讓她寫就好?」小張問。
對我來說,小張提出了一個很方便的提議。接下來,我只要花幾秒鐘把申請書交給他、讓他自己寄給太太,這次的入監調查就可以結束了。
我對小張說,老婆一個人在外面要賺錢又要照顧小孩很辛苦,「如果我們可以做一些事幫忙,讓她知道你也有一起想辦法、一起為這個家努力我想,你老婆一定會很欣慰。」而且,透過寫申請書,小張也可以從中學習基本的文書技能。
「反正在這裡關什麼沒有,最多的就是時間。」我說,「我們一起來學寫申請書吧!」
寫申請書很容易?萬事起頭難
可能會有人覺得:不就寫個申請書,有什麼好需要教的?但從填寫第一個欄位開始,小張就提出連環炮般的疑問:申請人要寫誰的名字?小貝比算家庭成員嗎?小貝比的教育程度和工作要寫什麼?
而我一一回答:申請人是你老婆;兒子當然是家庭成員;教育程度和工作還沒有資料可填,可以寫「無」。
寫到太太的教育背景時,我問小張:「你知道老婆的教育程度嗎?記得她念什麼學校嗎?」
「XX高職美容美髮科,念到高二而已。」小張說。於是,我建議他這欄可以直接寫「高職肄業」。
「『肄』業的『肄』怎麼寫?」小張問我。
我將大大的「肄」寫在空白紙上給小張看,結果竟然被他嗆:「你的字好醜喔!」不知為何,這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小張邊寫申請書,邊開始跟我分享自己高職念什麼科系、怎麼認識現在的太太,一路聊到他從通緝到自願報到入監的心路歷程。
寫到一半,小張突然抬起頭問我:「你有申請過這個補助嗎?」
若要成功申請到這項補助,受刑人配偶必須符合「獨自在外工作」且「照顧未成年孩童」兩項條件。所以我跟小張說沒申請過,因為我還沒結婚、也沒小孩。
「也是。」小張說,「如果結婚了,對象也不會是像我們一樣會進來關的人。」
我想了想,最後對小張說:「如果哪天我結婚了,『他』進來關了,再請你幫忙多多照顧他......」
掌心上的信任 宛如貓咪露出白肚
會談時間將盡,最後我叮囑小張,要叫老婆記得帶相關證件,將申請書送到負責這項業務的政府單位申請補助。「如果老婆有申請成功,記得跟我說唷!」我說。
剛進辦公室時,小張整個人焦躁不耐、渾身戒備——彷彿穿著厚重盔甲,一旦看到前方有人影閃過,就要拿起利劍一陣揮舞。小張算是需要協助、但不是出於個人意願求助的「非自願性個案」;「非自願性個案」往往防衛心重,會表現強烈的攻擊性,容易讓人覺得「態度不好」、「沒有誠意」,進而認定他們「不值得幫助」。
然而,這些防衛與攻擊行為是「成因」還是「結果」?
當人對外高度防備,多是因過去長期在不安全的環境中成長所致。因此必須武裝自己不被他人欺侮、奮力爭奪稀缺的生活資源,才得以生存至今。時間久了,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在誰面前,可以卸下武裝。即使感到疲憊不堪,卻不敢脫去盔甲。
藏在防衛與攻擊行為下,是不安全感、脆弱、與內心的匱乏。因此,我們要做的是一步步走近他、告訴他「這裡不會有人傷害你、你現在是安全的」,他才能放心打開頭盔、露出眼睛,瞧見身邊的一片安適,並讓心安定下來。就像小張在填寫申請書的過程中,慢慢放下原本聳起的雙肩、開展緊皺的眉間;原本不停抖動的腳,最後踏實安穩的落在地上。
當他們擱下手中的劍盾,才能空出雙手,握住他人的手感受對方手心傳來的溫度與信任,並與世界重新建立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