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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社會系教室裡,分組討論熱烈進行著。當時大三、重度聽障的林淵智坐在小組中,卻鮮少發言。他始終聽不清楚同學說的話,也不好意思一再追問,於是安靜等待一切結束。

若把嘈雜討論聲比喻成顏料,你一言、我一語,一般人可辨識不同顏色,感受五彩斑斕的世界。對聽障生林淵智而言,卻是各色顏料混在一起,「一層、一層疊上去,最後都黑成一片。」林淵智如此描述耳裡的世界。

聽不清楚、難以加入討論;「覺得你不太用心」這來自組員的評論,讓林淵智感到挫敗。

林淵智鼓起勇氣問授課老師,能不能改以個人報告取代分組成績。得到的回覆是:「每個人將來出社會,都要團體分工,你需要去面對。」

聽不清,也說不清的學習困難

台大心理系聽障學生林淵智依賴右耳植入的「電子耳」,聽見外界聲音。攝影/蔡宗儒

23歲的林淵智就讀台大心理系,他雙耳失聰,四歲時開刀植入電子耳後,可以靠右耳聽到聲音、搭配簡單的讀唇輔助,從小在普通班和非聽障同學一起學習、以口語溝通,外表看來與常人無異。

不過,林淵智在生活中,會碰上許多難以敘述的「隱形障礙」。

升大學前,如果班上太吵聽不清老師說話,林淵智會回家讀教科書,補齊當天漏掉的內容;比起跟同學聊天或玩耍,他更喜歡靜靜地看書。「但是大學有更多團體作業,必須要一直想辦法融入環境裡。」林淵智說。

林淵智在心理系之外,雙主修社會學系,但社會系課程大多要求學生分組討論。每當多組人馬在教室同時開講,「異口」對林淵智而言,都是「同聲」。

林淵智曾和組員說,他是聽障者,聽不太清楚,同學的直覺反應是「說大聲一點」。但對林淵智來說,四周只是變得更吵。問題也在於:確切需要什麼協助,有時他也說不清。

當過廿年聽力師的雅文基金會聽能管理部主任林淑芬解釋,電子耳、助聽器可以擴大音量,「可是,它會一視同仁地放大所有聲音,於是聲音很容易重疊。隨著聽力狀況越差,大腦把重疊訊號分開的能力就越弱。」林淑芬說。

同為聽障生、大一就認識林淵智的台大地理系畢業生蔡沛瑜說,她也修過社會系的課,選課前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希望透過大量的分組討論,好好練習與人應對的技能。

結果同樣受挫。

班上U字型的座位安排,讓蔡沛瑜看不到同側同學的嘴型。又遇上世紀大疫,口罩遮住臉部表情和唇形,蔡沛瑜上課像在玩猜謎,「我跟著同學視線,猜誰在發言,實在辨識不了的話,也只能放棄。」

輔助資源不好用,聽障生如教室邊緣人

台大地理系畢業聽障生蔡沛瑜在助聽器輔助下可以聽到聲音,但上討論課時仍會遇到困難,例如同學的聲音混在一起、口罩遮住發言者的表情和唇形等等。攝影/蔡宗儒

為了解決聽障生聽課的困難,教育部補助遠距麥克風聽覺輔具——FM調頻系統,當發話者配戴發射器說話,系統能將聲音調成聽障生能聽見的頻率,傳到他們配戴的接收器中。

林淵智也有這項輔具,但無助於改善他在課堂討論上碰到的困難。因為課堂討論過程往往七嘴八舌,要求同學輪流配戴發射器再發言,根本來不及。

照理說,教師單向授課的課堂,就應該適合使用FM調頻系統了吧?

林淵智的經驗卻不美妙:「老師答應配戴,卻覺得掛脖子上不好看,把發射器放在桌上。」老師瀟灑地來回走動講課,調頻系統無法精準收音,對林淵智一點用也沒有。

蔡沛瑜補充,FM調頻系統老舊,時常連接不到,如果課上到一半斷線,「我也不好意思在全班面前舉手中斷課程,讓老師花上幾分鐘重新連接」。這種時候通常只能勉強靠自身還有的部分聽力,上完這堂課。

「聽打員」是另一項可用的學校資源,不過最大問題是找不到人。蔡沛瑜說,學校只補助經費,人選要學生自己找,她曾經在社群平台上徵聽打員,「不容易找到剛好有空堂的朋友,而且聽打員只領最低時薪,要做的工作卻很辛苦。」花時間之外,大學課程的專業知識也不是人人能懂。

此外,以林淵智和蔡沛瑜就讀的台大為例,校方給的額度是一學期80小時,如果以一週修20學分的課換算,一個月就會用完額度。實際上一學期頂多兩門課申請聽打員,且要在學期前申請,若是學期中課程有異動無法調整。

種種輔助資源不到位,讓聽障生成為大學課堂中的局外人。

「你為什麼不求助?」

多數人不理解聽障生碰到的隱形困境,讓他們在求助時進退兩難:說出來,會被要求「要靠自己克服」;選擇隱藏,又得面對「為何不求助」的質疑聲。插畫/蔡慧如

很多人認為,遇到障礙時開口「說出來就好」,自然能得到幫助。但現實中,聽障生的需求未必能被妥善回應,選擇隱藏,還得面對「為何不求助」的質疑。

因為覺得不適合團體討論,同學「覺得你不太用心」的評價也令林淵智感到羞愧,大二某堂課後,他問老師能否不參與分組、另作個人報告,只得到「現在不訓練,出社會也會遇到相同情況」的回應。

這些「你應該要靠自己克服」的論調,在林淵智碰到困境時,總會反覆出現。

林淵智說,當時聽到老師的話,他也覺得對方說得沒錯;和朋友分享老師不戴輔具的事情時,對方反問:「為什麼不當場舉手、或是下課時請老師重戴?」

林淵智曾花許多時間檢討自己是不是個性太消極。但是,這些言論還是讓他覺得有點「怪怪的」。

林淵智問:「不想造成別人麻煩、盡量隱藏缺陷,是每個人多少都有的思維。但為何當問題落在身心障礙者時,所有人都要求我們站出來大聲求助呢?

向人說明「我怎麼了」 需要練習

許多聽損者不知道怎麼向別人說明聽力困境。林淵智說,要準確描述自己的困難、希望對方如何配合,並不容易。攝影/蔡宗儒

聽力師林淑芬發現,很多聽損者不知道怎麼向別人說明聽力困境,「他們會說『我有時候會聽不清楚,請大家多多包涵。』,可是沒有具體地說『我需要什麼』。」

林淑芬認為,聽損者提出具體要求之所以重要,是為了避免其他人依循刻板印象,覺得說大聲一點就好,又落入聲音重疊的惡性循環。

林淑芬有位多年好友是單側聽損,「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會自然地把我拖到他聽力好的那一邊。」林淑芬說,好友總是不厭其煩地提醒,久而久之,朋友們都知道要站到他的左側說話;來到新環境,也會記得讓他先選方便聽大家說話的位子。

「這真的不簡單。」林淑芬說:「但是如果他不說,其實不會有人替他說。」

然而,「說出需求」需要練習。林淑芬說,雅文基金會常到聽障生就讀的幼稚園和小學宣導,幫助師生更認識聽力障礙。但她觀察,當聽障生進入小學高年級,就會開始排斥基金會入校介紹。「有些孩子希望大家先用正常的方式認識他,可能開學一兩個月後,他才願意去解釋自己的聽力狀況。」這時,林淑芬會鼓勵家長跟孩子討論,如何向同學介紹聽力障礙。

這就是一個練習「說出來」的機會。

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當障礙學生找到可以理解彼此困境的同盟,,就能形成互相支持的網絡。圖為國立台灣大學校園。攝影/陳靖宜

除了練習說明需求,找到障礙同盟也很重要。

林淵智和蔡沛瑜是大一英文課的同學。奇妙的是,兩人認識快五年、又同為聽障生,平常聊生活和課業,卻幾乎沒有聊過和「聽障」有關的事。「兩個有障礙的人,不一定一見面就會談到障礙。」林淵智說,「這是平常不太想要輕易去碰的話題。」

五月,林淵智和蔡沛瑜相約吃飯聊近況,偶然說起在台大上課的心得。那天話匣子一開,聊了三個多小時,林淵智發現他因聽障碰到的種種困難,原來不只是「個人經驗」。蔡沛瑜也很驚訝,在那之前,她總覺得適應社會是自己的責任,而不是可以向外求助的事情。

那次聊天的結論是:這些事情應該要寫出來。

隔天,林淵智開始寫他的故事,兩小時內,就完成一篇超過三千字的長文。林淵智很少對外說作為聽障生碰到的不容易,但多年累積的感受化為文字那一刻,他幾乎不用思考。

「我只是把腦中直覺抓下來,自然而然就寫出來了。」林淵智說。

社群貼文引迴響,促成討論

聽障生透過臉書訴說自己的故事,意外串起許多障礙經驗的討論,讓更多人知道這些困境「不是只有我碰到」。插畫/蔡慧如

5月12日,林淵智在個人臉書發文,接著把這段經驗談轉貼到「台大學生交流版」。這篇文的開頭是這麼寫的:

由於離校在即,所以寫了這篇文,想回饋一些關於聽障學生在教育當中的困難給學校,歡迎任何討論,也希望讓大家知道身旁聽障學生在學習上可能遇見的困難和種種隱形需求。

貼文迴響超乎林淵智的預期,超過兩千人按讚、六百次分享。

更珍貴的是,上百則留言中,有其他聽障生分享經驗:有人長期左耳聽損卻不自知,直到某天忽略左側點名聲,遭受責罵才發現;有人在疫情期間放棄原訂要修一學年的課,因為同學的聲音都悶在口罩裡,也看不到對方唇形;還有人因為聽力限制,很少加入同學之間的聊天,結果被認為不合群。

更有聽障生留言表示:「看你的文章看到哭出來,大學畢業後繼續升學,我仍一次又一次體驗這些痛苦。」

也有曾跟林淵智修過同堂課的組員留言表示,過去不知道他在討論課上碰到這麼多困難,這篇貼文讓人知道如何更好地跟聽障生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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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淵智在個人臉書發文,引起廣大迴響。圖片來源/截自林淵智臉書

林淵智在個人臉書發文,引起廣大迴響。圖片來源/截自林淵智臉書-1
林淵智在個人臉書發文,引起廣大迴響。圖片來源/截自林淵智臉書-2
林淵智在個人臉書發文,引起廣大迴響。圖片來源/截自林淵智臉書-3
林淵智在個人臉書發文,引起廣大迴響。圖片來源/截自林淵智臉書-4
林淵智在個人臉書發文,引起廣大迴響。圖片來源/截自林淵智臉書-5

大聲說,不如慢慢說

那麼,在嘈雜環境裡,如何跟聽障者良好溝通?

林淑芬提出兩點建議:第一、在安靜的環境談話,減少周遭雜音;第二、輪流講話,避免聲音交疊。

林淑芬提醒,很多人覺得「說大聲一點」可以讓聽障者聽清楚,這其實是迷思。

林淑芬解釋,「ㄗ、ㄘ、ㄙ、ㄐ、ㄑ、ㄒ」等高頻發音,是許多聽障者的罩門;像「掃地」和「草地」容易混淆。硬要大聲說,聽障者可能只會聽到「ㄠˇ ㄧˋ」,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麼。她建議,與其大聲說,不如慢慢說,讓咬字變清楚。

林淑芬也指出,雖然不是每位聽障者都會讀唇語,但臉部表情有助於理解談話內容;在不影響防疫的狀況下,建議脫下口罩交談。

訓練聽打員,營造「聽得見」的課

台師大資源教室會參考聽障生的系級,寄出「聽打員」招募及培訓資訊。攝影/蔡宗儒

林淵智在大學認識的聽障同儕不多,透過發文,看到了更多人的故事。過去想不到解方而索性不求助的事,也因為公共討論看見解決可能。

林淵智說,有人傳訊息跟他分享,可以在討論課用通訊軟體跟組員溝通。這樣就算外部討論聲嘈雜,仍可以透過即時的文字訊息,清楚地交流討論內容。

貼文下方也有人提到台師大設有專業聽打員培訓機制及群組,能解決聽障生找不到聽打員、或聽打員不符需求的問題。

一手建立這套培訓系統的台師大特教中心退休副研究員蘇芳柳說,聽打能讓確保聽障生獲得即時、正確的訊息,有意義地參與課堂。

「聽打員」正式上工前,必須參加培訓課程與實習,台師大特教中心資源教室會隨時提供指導。攝影/蔡宗儒

台師大特教中心資源教室輔導員吳佳琪說明,聽打稿不等於逐字稿,聽打的目的是讓聽障生能「參與課堂的情境」。她說:「就連老師講的笑話、故事,我們都會提醒聽打員要描述。

為提供聽障生有效的聽打服務,台師大資源教室會參考聽障生的系級,寄出聽打員招募資訊,盡量尋找跟聽障生同科系、甚至同一堂課的學生擔任聽打員。

在正式提供聽打服務前,這些學生必須參與培訓課程,了解聽打的功能和技巧,接著還有三周共12小時的有薪實習,資源教室的教師會隨時提供指導。台師大也提供比照業界的聽打時薪:每小時400元,不只是基本工資。

《願景工程》也採訪負責特教生輔導事務的台大資源教室,顧問丘彥南表示,過去較少碰到學生反應這些學習困境,但現在的教學形式越來越多元,「我們可能要更主動去關切學生需求。」

多一點看見,多一些改變機會

蔡沛瑜覺得外界環境也該一起幫助聽障生聽得清楚、勇敢表達,而非只有聽障者單方面努力「跟一般人一樣」。攝影/蔡宗儒

林淵智的文章和迴響,為蔡沛瑜打了一劑強心針。「我覺得看到社群的支持陪伴是件好事,能夠更勇敢去發聲。因為知道我不是一個人。」蔡沛瑜說。

蔡沛瑜國中時因為講話不清楚,在全班同學注視下,頻頻被老師要求「再說一次」,從此對公開發言產生陰影。多年來,她也一直思考,是不是要再開朗一點、外向一點,才能跟其他人相處得好一些。

但和林淵智談話之後,現在蔡沛瑜覺得,外界環境也該改變。例如優化教室硬體、調整討論課空間配置,讓聽障生聽得清楚、幫助他們勇敢表達,而非只有聽障者單方面努力「跟一般人一樣」。

蔡沛瑜說:「我一直在調整發音、練習和人溝通的技巧,但我同時也希望社會可以更包容我。」她舉例,如果大眾對於聽障生的需求有更多認識,「我就不會那麼懼怕『麻煩』別人使用輔具。」

而對林淵智來說,因為聽力障礙,他長年背負著說不出口的壓力。如今站出來發聲,意外促成聽障生與可行解決方案之間的對話。

交流版成員包含許多教職員,林淵智希望可以藉此讓有權力改善的人,更加了解聽障生的需求。如果未來的聽障學弟妹可以因此而受益,那麼他曾經受過的苦,也就不算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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