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在汽車旅館下藥迷昏勒斃兩名子女的吳姓單親媽媽,去年一審時依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當時法官的判刑引發兩派爭辯:藝人隋棠批評法官輕視單親媽媽的困境;也有人痛斥單親媽媽冷血,贊同死刑判決。該案二審時改判無期徒刑,褫奪公權終身,並在今年三月底遭最高法院駁回上訴,全案定讞。
我寫此文的目的並非要延伸去年兩派網友對於本案的爭論、對殺子案判刑的結果進行評論。在母親節前夕,人人都在高歌母親有多「偉大」的時節,我想藉著吳姓單媽殺子這個案例,從貧窮單親媽媽的生命困境來談談「作母親」的艱難。
育兒媽媽如廁也不敢關門 當代「密集母職」的困境
我剛進大學教書時的畢業學生,最近陸續成為母親,我經常在臉書上看到她們分享初為人母的甜蜜與辛苦。其中有一張網路圖文令我印象深刻:那是一位年輕媽媽坐在馬桶上,廁所的門開著,門前坐著一位哇哇大哭的嬰兒。我在十多年前成為母親,這個育兒畫面也曾經出現在我的孩子還幼小時。我永遠記得當時的自己,一個人孤單在家,時時刻刻面對孩子的各種需要,在沒有任何人可以支援的情況下,連上個廁所都必須犧牲隱私的窘迫感受。
將時光倒轉五十年,對照民國六十年代台灣社會的母職圖像,我們會發現當時的母親雖然育有子女數相對多,但是她們所承擔的育兒標準與壓力並沒有當代母親高。美國社會學家Hays將當代這種「以孩子為中心」的母職圖像稱之為「密集母職」(intensive mothering)。「密集母職」的現象在台灣社會的興起,原因相當複雜。其中在文化上,「兒童權利」的觀念發揮相當關鍵的作用。
想想狄更斯小說筆下十九世紀的英國社會,它距離我們現下不過一百多年。他筆下的成人普遍以「疏忽」的方式對待孩子。大多數襁褓中的嬰兒,只得到極基本的照顧,母親或其他成人在繁重的家務勞動下,根本沒有餘力去回應嬰兒的情感需要。
年幼的孩子因哭鬧而被毆打的狀況極其常見;有些照顧者甚至餵食孩子鴉片讓孩子昏睡不吵鬧,讓大人得以專心處理其他家務。這些兒童虐待現象意味著:二十世紀之前,孩子的照顧安排完全是以成人的需要為中心。這種照顧安排當然會對孩子的身心造成嚴重傷害,但它最有效率:母親能從孩子哭鬧的干擾中迅速抽身,立即投入其他較具生產效益的家務。
「成人中心」的育兒模式與當代「以孩子為中心」的密職母職圖像形成強烈的對比。對當代母親而言,照顧孩子不只是吃穿睡的生理需要議題。照顧者同時要花心思評估,孩子「內在」的情緒及認知狀態,並用合乎孩子需要的方式陪伴孩子、與孩子互動。這使得照顧者在陪伴孩子的當下須極其「專注」。其他社會角色或家務的干擾,都可能妨礙她對孩子當下狀態的掌握與及時回應。也正是這種「專注」,導致那張「母親坐在馬桶上無助面對哭泣嬰兒」的網路圖文,在媽媽社群裡引起如此大的迴響。
「以孩子為中心」的育兒圖像,某種程度也受到國家權力的支持。二十世紀後半,各國政府陸續建構「兒童保護」防治體系,透過相關法規去懲罰那些因「疏於照顧」而導致兒童身體受到嚴重傷害的家長。
台灣的《兒童及少年福利與權益保障法》第51條規定:「父母、監護人或其他實際照顧兒童及少年之人,不得使六歲以下兒童,或需要特別看護之兒童及少年獨處,或由不適當之人代為照顧。」這就是很好的例子。從「兒童權利」的角度來看,孩子不僅脆弱,也因為能力的限制,無法為自己爭取權益,當一個社會的成人願意暫時捨棄自己的利益與計畫,將時間與資源投注到短期內無法發揮生產力的年幼孩子身上,這是很動人的觀念進展。
不過對母親而言,密集母職強調母親「一對一」面對孩子、專注於孩子需要的照顧樣態,的確很容易令育兒者陷入一種孤立無援、身心瀕臨耗竭的照顧困境。
社會提倡「高品質」育兒 責任卻全由媽媽一人扛下
事實上,若把大環境的變動納入考量,整個台灣社會現下的變遷趨勢,並不利於上述這種「以孩子為中心」的育兒圖像。儘管台灣主流社會對於孩子的照顧與教養標準變得越來越嚴格,但是整體家庭的組成規模卻日益縮小,家庭結構也越來越非典型。也就是說在育兒責任愈加密集的同時,家庭卻益發核心化、單親化。日益沈重的育兒責任最後完全落在年輕父母兩人身上、甚至是由母親單獨扛起。吳姓單親媽媽在接受媒體訪談時,曾透露她長達七年「單人育兒」的無助感:
回想我孩子的年幼階段,我跟另一半都是全時的專業工作者,我們除了為人父母的角色外,我和另一半在職場上,也必須面對主管和同儕對我們工作表現的期待。我們其實是靠著彼此之間性別協商,外加兩邊原生家庭不時的「代間照顧」後援,才捱過那一段高壓的育兒生活。然而,對單親媽媽而言,她們缺乏共同育兒的穩定伴侶。單親媽媽唯一可倚靠的只剩原生家庭。
值得留意的是:單親媽媽並沒有因單人育兒就此擺脫密集母職的文化束縛。從吳姓女子殺子案後引發的輿論可以看到,主流社會對於單親媽媽的母職期待仍舊高標準。而且就我在田野的觀察,多數單親媽媽也沒有因為單人育兒就放低自己的母職標準。
許多接受我訪談的單親媽媽,在談起自己的人生願景時都告訴我,她現在根本沒空想到自己、想到未來,只想趕快把孩子拉拔長大。這也使得她們找工作時,以這份工作能否「配合孩子的照顧需要」為優先考量。於是早餐店或零售業的計時人員就成了她們最好的就業出路。這類工作雖沒有加班壓力,工時彈性,但也因非正職工作,沒有升遷與加薪的機會,退休後甚至缺乏穩定的年金保障,老後的貧窮風險相對高。
這群單親媽媽之所以屈就在非正職工作,某種程度也反映了台灣企業普遍長工時與慣性加班的作法,根本不利於承擔密集育兒壓力的工作者。我在田野中遇到不少單親媽媽在懷孕期間、或孩子剛出生後,就因為雇主懷孕歧視、或者工時過長影響育兒而退出職場。一旦離開職場後,她們的人力資本迅速折舊,二度就業後,幾乎只能向下流動到低薪、且不穩定的臨時性工作。
貧窮單親媽媽的生命困境某種程度映照出:照顧者在台灣社會的高貧窮風險。台灣社會儘管將如此高標準的照顧與教養責任放在母親身上,卻從未善待母親。
每年母親節,整個社會都會透過各式的活動去讚揚母親的偉大。身為一位母親,我想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