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苑玲有個漂亮臉蛋。這也是她在網路上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人如此膚淺,往往以表相識人,話語、個性、姿態等等認識,都排在外表之後。總之,因籌備「結痂日記」這案子,需要人脈牽線,我們早早在網路上打了照面,其大頭貼之美麗、話語的簡潔明亮,讓我錯以為她就是個熱心社工或志工,對八仙事件傷患的遭遇忿忿不平,於是相挺。
待案子底定,我被安排追蹤簡苑玲,才赫然發現,她並不僅是一個積極熱心的研究生,她就是那近五百名傷患中的其中一人──燒燙傷面積達75%,已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的見證者。原本的輕鬆、隨意的姿態,都被我收了起來,轉成了疑惑緊張,謹慎小心。我必須承認,其實自己並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態度、語言,來面對一個身心都受傷的人,並號稱「陪伴」他們走過這半年,書寫他們半年。
簡苑玲有十分堅強的意志。我在網路上閱讀她自受傷後至今半年的復原狀況與心情故事後,下了這個結論。人如此自大,常以為讀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就能對這個人做出判斷。但我確實被她離開加護病房後,撐著虛弱身體,透過兩根手指敲打鍵盤,寫下一則又一則文長又真誠的傷後日記所打動;她甚至不吝於展示被火烙下的紅腫不成形的身體,讓復健這事成了搞笑的趣味。她還寫下四千字長文,跟不了解他們的世人細訴那晚的情況;她捐出獎學金,探視、慰問還沒出院的八仙傷患。她不認命,也不認輸。我疑惑,像這樣明亮無懼的女孩,多任何一點文字詮釋或談論,彷彿都是種僭越,任何一段文字想要解釋她,都是種高攀。我沒有自信比他們勇敢、能理解他們半年的痛苦。
聖誕節過後,我們幾個人與簡苑玲相約見面。即使因為治療而水腫,因必須大量吃蛋白質而增胖,簡苑玲看來沒什麼不一樣,「我很幸運,沒有傷到臉,也沒有截肢。」她拉起了襯衫袖口,「如果沒看到壓力衣,外表看起來跟一般人沒什麼不一樣。」她還是有個人人稱讚的好皮膚,一個漂亮臉蛋。
但還是不一樣。我們擠湊在火鍋前,厚外套掛在椅子上,簡苑玲穿著一件單薄的黃襯衫走了進來,為了接一通電話在外頭站了好久。
「她不會冷?」我們好奇。
「她的神經燒壞了。」陪簡苑玲赴會的大姊淡淡解釋,她這位排行第三的妹妹,失去了外在的知覺,只剩下痛覺。
人們往往會同情、可憐這樣的「殘障者」,試著想幫助她們,於是不自覺出手相扶。但這舉措,卻給當事人帶來痛苦,「他們不知道,只要一碰我,我就會很痛。」簡苑玲語氣跟網路上一樣簡單明快:「我不想要同情,也不要聽到加油。如果不知道怎麼面對我們,就什麼都不要做。」
簡苑玲意志堅強,斷然拒絕他人不一樣的眼光與對待。走出餐廳,準備過馬路,性急的我,走在最前方引路,簡苑玲一跛一跛快速跟上,走在眾人前方,走在我的前方。她復健中的膝蓋呈現彎曲狀,無法直起,快走顯得吃力,但她不管,急急往前,不想落後。大姊小跑步跟上,沒有阻止也沒有說話。
「你不痛嗎?」我差點伸出手扶她。
「我痛,現在我的腳後方就在神經抽痛。」因為長神經或其他原因,簡苑玲的身體各處時常傳來痛楚,她意識到,面對它,也承認它。
但這無關她的往前邁進的腳步。再如何痛,她都不想落後,只能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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