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因為疫情,全國學校延後開學。台中一中的高三學生林敬峰剛考完學測,他在開學前提早從埔里的家回到清冷的學校。
林敬峰一個人抬了梯子,手拿六色粉筆,走到學校穿廊不起眼的熱食部黑板,他默默在無人的學校裡塗塗畫畫。墨綠色的黑板牆浮現出數十隻淺山經常遭受陸殺、瀕臨絕種的保育類動物,藍白色的粉筆末生出一條清淨沒有塑膠的溪,畫裡的山羌、石虎、鼬獾踩踏石階,台灣纓口鰍、平頜鱲悠游在水中,動物們一起仰望天空,看著寫上「無塑一中人」的大水球,彷彿找到了自在活著的理由。
林敬峰一個人靜靜完成了這幅壁畫,沒有署名。
無名俠客
開學後校園再度佈滿學生喧鬧的生氣,一位老師在大掃除時經過黑板,愣了一下,畫怎麼換了?這幅畫在老師圈傳開,「無塑一中人」壁畫也讓緊鄰的熱食部攤商看了稱奇,宣布停用塑膠餐具。到底是誰畫的?學校在官方臉書張貼尋人啟事,無名俠客本想就此埋名,但同學標註了繪者林敬峰。
林敬峰在學校裡小小成名,同學看到他,會虧一下;老師間傳遍耳語。中一中校長秘書陳一隆說,升學型學校有媒體露出壓力,不論是考試滿分,或是有奇人學生,樂見請媒體報導。林敬峰回憶一個月前,學校請來一群記者,中央社、自由時報、蘋果日報的大人記者來校訪問仍是高中生的他,「他們坐我前面,都問我同樣的問題。」
那時是學測成績公布,記者問了林敬峰升學想要讀哪裡,報導裡他說第一志願是北藝大動畫系,「但我沒有要以畫畫為業,畫畫是興趣,我要當個巡山員。」
因為喜歡山林 所以畫畫
訪問那天是周一上課日,四點下課鐘響,林敬峰身穿白色排汗T-shirt、短褲和球鞋,戴黑框眼鏡,與普通學生無二致。他現身在中一中熱食部穿廊的黑板前讓我拍照。他用手掌小心翼翼擦拭糊掉的粉筆筆跡,目光黏著在地板上面:「我很少再來這裡看到它,我畫的畫都不回頭看,或丟掉了。」
三月底的台中下著春雨,林敬峰沒帶傘,「我的傘兩個月前被偷了,沒再買過。」他帶我走到學校後方最老舊的一棟建築,樓梯間粉塵的味道像廢棄禮堂,走廊堆滿久而不用的樂器盒。我們進入三樓的國樂社社辦,空間有兩個教室大,堆滿雜物與樂器,林敬峰在這裡用小水缸養了劍水蚤和小植物,空氣清新,沒有老舊建物常有的霉味。這裡是林敬峰最常來的地方。
我問他為什麼畫那幅畫?他拿起手機,相簿裡的照片沒有一張不是綠色的山景,他說他家在距離台中市車程一個多小時的埔里,學測前常去山上的「圖書館」寫歷屆試題,他喜歡山林和環保議題,所以對學校熱食部的黑板動了腦筋。
「因為我平常關注路殺、犬殺的動物議題,所以決定畫這個主題。」學測後林敬峰沒有閒著,他一面準備北藝大、台藝大動畫系的術科考試練速寫,一面開始蒐集資料,翻閱無盡的台灣物種名目資料庫,尋找大眾陌生、被汙名化的野生動物物種。他篩選出半張A4紙密密麻麻的動物名字,然後簡單構圖,一邊刪一邊畫草稿,最後才在鮮少人注目的熱食部黑板牆畫下淺山動物與清澈溪流──這幅「無塑一中人」壁畫。
畫畫只是工具,重要的是乘載訊息
畫畫不是重點,只是一種輔助。他說現代人喜歡看圖片或繪畫,只追求美感,如果只專注在技法本身,沒什麼意思。畫畫還可以承載一些資訊,「我用畫畫,可以比較容易去傳達一些我關心的事情,我的宗教觀、我的世界觀這樣子,去傳達給大家。」
「如果學測沒考上,我就直接去考巡山員。」林敬峰未來沒有要以畫畫為業,但他的心裡老早策劃了一系列以畫畫為工具的計畫。
俠客的山洞
「不好意思,我要畫個地圖。」林敬峰要求讓出一個桌面,他要分享一個最近他在埔里找山洞的故事。他用手指在木桌上比畫,辨析地理位置。有一天他約了朋友去找山洞,他們走到道路盡頭的古道,看見一輛銀色小貨卡,一位阿嬤在車子旁採野菜。
「少年誒,你怎麼來這?」阿嬤跟他們攀談,說公所想過要開發這個地方,如果一開,水源就會消失。林敬峰問山洞在哪裡,她說「你們沿著溪一直走,溪會分成兩邊,要走右邊,但也有可能要走左邊。如果找不到路,就要念南無觀世音菩薩。」阿嬤給了他蘇打餅乾。林敬峰走上去,遇到了溪,跟朋友剪刀石頭布,走了左邊,然後就真的到了。「那個山洞裡有台灣葉鼻蝠,不知道阿嬤會不會是觀世音菩薩?」
我請林敬峰在國樂社辦裡拍幾張照片,他拿起最近的得意之作積木雕刻面對鏡頭。我們離開社辦,走樓梯下樓,「我先送到這裡。」我一個人走向校門口,離開了中一中高三學生林敬峰俠客心靈裡的神秘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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