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專題取名字很困難,既要簡潔有力,又要帶著故事性及批判性,幾乎是做專題最辛苦的一步。幸好同事阿雄幫忙想到《拍鳥誘誘班》五個字,正好和我調查時的心情轉折不謀而合。
誘誘班既代表誘拍的攝影班/團,也隱喻這些攝影技法太初階,還不足以稱為成熟的生態攝影。
成熟 vs. 不成熟,就是這則新聞的核心衝突。
這則專題主要牽涉四種人:反對誘拍的鳥界人士、未從事誘拍的攝影師、會誘拍但不知道這樣有問題的攝影師、理直氣壯誘拍的攝影師。
從旁觀者角度來看,他們明明分屬不同群體。然而「犯我者,雖遠必誅」是人之常情,攝影師常會團結抵抗他們眼裡的「外界抹黑」。
某些誘拍慣犯就躲在巨大的攝影師群體中,趁機自我辯護,甚至會當面質疑保育人士多管閒事。同樣地,反誘拍的鳥友也能再細分成強硬派、溫和派。
走到這裡還算第一步,先搜集各種資料和初訪,逐漸釐清案情;接著要考慮如何聚焦?
我的立場是反對誘拍,那麼報導做出來後,應該會受到鳥友支持、攝影師反彈。但僅僅單方支持不夠,我想吸引的目標依然是這群失去個體面貌的攝影師。
接著參加幾次導覽,假日跑去各個公園晃晃,到處找鳥友和攝友攀談,結果累積一堆沒辦法寫進報導裡的內容。
有位阿伯暢談退休經,秀出他在美國的房子,抱怨「台灣鳥長太醜,外國的鳥又多又鮮艷。」有在大熱天下分享搶攝影點訣竅的阿姨,也有聽到是記者,就把我趕跑的大哥。
最關鍵的誘拍證據,卻遲遲找不到。因為他們通常以團體行動,對外人有所警惕。例子之一是,我加入某個臉書攝影社團,結果一個禮拜後發現我已被封鎖了。
新手也很難一眼認出「神枝(人為擺放的樹枝)」和「薯條(麵包蟲)」等證據。有時是因為誘拍現場距離市區很遠,沒車可開的我無法迅速趕赴。如果想目睹用水族缸造景、鐵絲垂釣誘餌的畫面就更難了,甚至要花錢加入攝影團。
慢慢調查還發現,很多拍鳥人在私下閒聊時對誘拍頗有微詞,只是不喜歡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好比記者也不想被看成都是「小時不讀書」的同一類);也確實有拍鳥人對保育充滿熱忱。
某位老師偷偷說他年輕時為了「蒐集鳥種」,參加過賞鳥旅行團,付錢到XX國的XX省欣賞被關進帳篷裡的XX鳥,現在很後悔。
總之,經歷各種天人交戰,我決定把保育當成背景知識,改以攝影為切入點,尋找熟知兩種專業,又有特別故事的受訪者。
如果單單談保育,攝影師可能難以理解鳥友的憂慮。畢竟今天不拍鳥,明天還能去拍蝴蝶、拍花、拍101煙火、拍假紀實沙龍照,某些人的動機只是出門踏青聚會,回家傳照片到Line群組分享。
我必須找到他們的共同語言,寫成能觸動人心的字句,讓他們願意讀進報導,從那幾位懂保育,也會攝影的受訪者身上發現自己的不成熟,最後捨棄誘拍,轉向學習正經的生態攝影。
於是《拍鳥誘誘班》就長成了現在的模樣。
不知有多少讀者會發現,我在網頁裡的背景音是精心安排過的:先是腳踏草地聽見鳥鳴,接著進入談誘拍案例的段落時,同樣的音軌會加上急速快門聲。
後半段分享攝影家故事時,快門聲又拉長了間隔,象徵他正在耐心地等待。影像素材也盡量挑選不用昂貴的長鏡頭和高階全片幅機身,就能靠耐心、構圖拍出的作品。
最後,我想分享兩段自己很欣賞,可惜有點離題,塞不進報導空隙裡的某位受訪者發言。
「人類的所有行為都會對自然產生傷害,不管是吃飯、生活、休閒、遠遠賞鳥或近距離誘拍,雖然程度差很大,本質上卻差不多。人類和自然就是敵對關係,既然不可能杜絕傷害,我們只能去思考如何『管制』和『自制』,盡量把人為影響降到最低。」
「說到底,為什麼人們喜歡賞鳥?只是牠們長得比較可愛、比較容易觀測,感覺比其他動物還有靈性罷了。」
每種動物如何活下去?其實取決於人類的喜好,就像鐵達尼號的船員救人時,也會摻雜各種考量。
生命並不平等,但不論高矮胖瘦、美或醜,每種生物都應有他/牠生存的自由。或許總有一天會產生衝突,至少在我們還有餘力爭辯的當下,世界仍有改善餘地,我們還未走到無法挽回的終點。這是我想透過《拍鳥誘誘班》傳達的事。
完成專題後,我常常不自覺萌生「要不要去河濱公園賞鳥,讓腦袋放空」的念頭,站在遠方靜靜看著就好,或許人類都該緩緩腳步,收起貪念,試著從急躁的現代生活中遁逃。
感謝所有受訪者的協助,多虧各位願意向我分享你們的故事,你們投入在生態與攝影上的熱情,才讓我完成這篇報導。也希望本報導能促成讀者開始了解,大自然的世界存在這些爭議,該是時候面對與改善了。
本文由聯合報系授權轉載